紅日西沉,窗外鴉雀高噪,我陷在機關陷阱之中難以脫身,忽聽到屋外有宮婢輕輕叩門,說是奉了宮中司宮之命來請齊使入宴席。阿素閉著眼睛含含混混應了,我急忙將人皮圖卷收入袖中,閉目假寐。
鄭伯與諸夫人未至,因而今晚的宴席只是小宴,司宮請的也只有趙稷和阿素。宮婢請阿素移步蘭湯赴宴,阿素婉拒了,只讓人將飯食送到這裡來。
「鄭伯不在,你還這麼不放心我?」我起身掀簾而出。
阿素整了衣冠在案几旁坐下:「鄭伯不在,但他待嫁的三位女公子就住在後山的別院中同姆師學習婦禮。你方才入院時,同引路的小婢說了幾句話,想必那婢子都已經告訴你了吧?」
「這別宮裡有沒有住什麼女公子與我有何關係?我方才就是問問小婢子什麼時候能吃晚食呢,可餓死我了。」我從青銅匜里倒水洗了手,微笑著坐到阿素對面。
阿素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,沒有說話。不稍片刻就有捧著高腳豆、端著黑陶盆的宮婢魚龍而入,為我們備好了一桌的飯菜。
「吃吧!」阿素睨了我一眼,將食箸放到我手中,「你見不到鄭伯,最好也別打那三個女公子的鬼主意。你想得到的,你阿爹也一定想得到,該暗中布置的,他一樣也不會落下。通往後山別院的路只有一條,你若冒冒失失想另找野徑攀上去,傷了自己還好,萬一傷了孩子,必要後悔莫及。」
「阿素,你大我幾歲?」我聽完阿素的話,笑著提腕給她倒了一杯奶白色的甘醴。
阿素怔愣,問道:「你問這個做什麼?」
「他們都說女人老了就愛嘮叨,我就想知道我再過幾年會變得和你一樣。」
阿素剛飲了半口甘醴在口中,一陣猛咳險些嗆死自己。
「好了,你就放寬心吧!如今,我日等夜等就等著看智瑤人頭落地呢,會盟之事我不會搗亂的。」我塞了帕子在阿素手中,又夾了一片炙肉放進嘴裡,一口咬下,滿嘴肉香,「哎,這鄭伯也忒有福氣,宮中美人如雲,就連這宰夫也是一等一的手藝。」
「鄭伯好吃,天下聞名。」阿素緩過氣來,啞著嗓子道。
兩天過後,好吃的鄭伯帶著他的夫人和兩位如夫人住進了別宮。身為使臣的阿素再沒有時間看管我,只好派了兩名宮婢寸步不離地「照顧」我。為了叫她和趙稷省心,我每日除了睡覺、吃飯,就是陪著阿藜在院中散步、曬太陽。
鄭伯想要將三個女兒嫁入齊宮,趙稷想要勸服鄭伯給齊國一個名義舉行五國會盟攻打晉國。這本該是一拍即合的「好事」,卻硬是拖了小半個月,宴席一場接著一場,卻一直沒聽說有什麼結果。我不由猜想,趙稷或許根本沒有權力允諾鄭伯嫁女之事,又或者鄭伯即便與齊國結了姻親,卻還是沒膽量以鄭國的名義召集諸侯討伐晉國。但無論真相是什麼,對我而言都是有利的。我想要智瑤死,可我不想叫五國攻晉,一個家族的仇恨不該讓數萬無辜黎庶為之陪葬。
齊國伐晉,必須師出有名,而這個「名」除了兩次被晉國攻打的鄭國,誰也給不了。所以,晉國的命運掌握在鄭伯手裡,數萬士兵的生死也都在鄭伯一念之間。我的父親天天與鄭伯喝酒、周旋,而我連鄭伯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,更遑論說服他拒絕齊國的「好意」。
時間在我的焦慮與無奈中匆匆流逝。轉眼,我已在溫湯別宮住了大半個月。
四兒來的那一天出奇得冷,清晨有微微的陽光,過午便開始飄雪,我出門要去看阿藜,她穿了一件水紅色的短襖站在院外的初雪裡,面龐蒼白,一如她發梢上的白雪。
「阿拾……」四兒見到我,堪堪只喚了一聲我的名字,眼淚便一顆顆漱漱地往下掉。
我一把拉了她的手,將她拖進屋。兩個隨侍的宮婢互看了一眼,識趣地退了出去。
「對不起——對不起——」人一走,門一合,四兒抱住我大哭不止。
「趙鞅葯里的蒼耳子是你放的?」我伸手抱住她,有的事我雖不願相信,不敢相信,可我不得不問,因為我還欠明夷一個解釋,欠伯魯一條命。
四兒抱著我只哭不語,我長嘆一聲,捧起她的淚臉道:「你怎麼這麼傻?他叫你做什麼,你就做什麼,你為什麼不問問我,為什麼要瞞著我呢?」
四兒看著我的眼睛,啜泣道:「夫君說,那長刺的果子煎的葯是叫卿相喝了生病的,卿相生了病就沒辦法抓到你阿爹,你阿爹才有機會把你從晉國救出去。阿拾,你是邯鄲君的女兒,被趙氏的人知道了,他們會殺了你的。我怕你會死。你死了……」四兒的眼睛裡積了一層透明的水簾,眼瞼一顫,便滾下兩串長長的淚珠。
我又痛又氣,可對著她的眼淚卻只能無奈道:「你在新絳城時見過我阿爹?」
「嗯。」四兒點頭,抓著我的手道,「我知道我不該瞞著你在葯里放刺果兒,可你阿爹說的對,趙無恤和趙鞅都是無情無義的人,你越聰明,越能幹,對他們的威脅就越大。你對趙無恤執迷不放,我又怎麼能眼睜睜地見你為了一個負了你的男人去送死。」
「伯魯呢,你下藥的時候可想過他嗎?」
「伯魯?他怎麼了?」
我抽走自己的手,四兒一把拉住我的衣袖:「趙家大子也病了嗎?不會啊,夫君說了,刺果兒沒有毒,就是會讓生病的人好不起來,沒生病的人吃了是沒事的。我不放心,自己也偷偷吃過好幾顆。趙家大子每日只喝幾口葯湯,他怎麼會生病呢?」
「你……」她也吃了蒼耳子,若趙稷當初給她的是新鮮的果子,那我豈非連她都要失去了?
「阿拾,病的人不止卿相嗎?趙家大子也病得很重嗎?」四兒被我看得慌了神,臉色一陣白一陣紅。
「伯魯沒事,只是小病。」我心裡紛亂似麻,只得轉頭朝裡屋走去。
四兒見我要走,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,拉住我的衣擺,哭道:「阿拾,我知道錯了,我叫趙家大子吃了苦,叫你吃了苦,你想怎麼罵我都行。可我求你老實告訴我,董石和於安是不是也叫卿相關起來了?他們還活著嗎?」
「你現在知道怕了!那你當初為什麼還要拿孩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冒險!趙稷和於安他們說什麼,你就信什麼嗎?」我不想哭,卻還是落了淚。我知道她是為了我,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,她沒想要殺趙鞅,更沒想過要殺伯魯,可如果她是無辜的,那伯魯呢?
四兒哭得傷心,我蹲在她面前,無力道:「你放心吧,於安和孩子都沒事,趙鞅沒有怪罪他們。」
「真的?」四兒仰起臉來。
「嗯。」我點頭,她鬆了一口,癱坐在地上。
「四兒,你那會兒離開新絳,可是於安勸你把孩子留下的?」
「嗯,夫君說董石不能走,走了的話,我們一家子就都活不了了。」
「我的好四兒,你可真是嫁了個聰明的夫君啊!董舒,好個有膽有謀的董舒。」我仰頭苦笑,我想起伯魯死的那一夜,想起那天夜裡董石一聲又一聲的尖叫,於安既然狠得下心利用自己的孩子逼我就範,又有本事用一根荊條讓趙鞅相信他的無辜,我被他騙了那麼多年,騙得將整個天樞拱手讓出,也著實不冤。可笑當年,我還以為扳倒了一個五音,自己就贏了,豈料,竟是輸得一敗塗地。
「四兒,於安和我阿爹早就認識了,對嗎?他是在哪裡引你與我阿爹見面的?」
「在——在我們自己家裡。」
「家裡!趙鞅派他去查封『嘉魚坊』,他竟把趙稷藏在自己家裡?他怎麼敢!」